2007年9月8日 星期六
節慶的生命:新埔義民祭行聊的一點觀察
文/劉介修
台灣現在到處都是祭典節慶,我常常隨著人潮去湊熱鬧。無論這些祭典節慶是「重新找回」或是「被發明的傳統」,這些節慶常常肩負著帶動觀光人潮、振興地方經濟的使命,期盼透過大型節慶活動的興辦,能夠吸引各地民眾湧進,為那些平常被遺忘的農漁村帶來一點消費,帶來一點人氣。
這天,我來到新埔的義民祭。追隨著神豬的想像,我們一群客家的年輕朋友一起造訪這個「客家人」的傳統祭典。搭上前往新埔的公車,平日奚落的車上湧滿了前往小鎮的人們,整台車說著濃濃的海陸客家腔調,或男或女的長者踩著蹣頇的步伐前去拜訪。老人們說,義民祭是十五大庄輪值舉辦,十五年後今年終於重新回到新埔本庄舉行。
才到新埔義民廟,就被熱鬧滾滾的花車女郎的歌聲和舞蹈奪去目光。人們圍繞在神豬身旁滿滿地聚集,特等、頭等、二十等。不知道人們是崇拜景仰供奉義民的神豬,還是被身材火辣的妙齡女郎所吸引。相機擺在女郎前頭駐足,神豬前留下主人殷切等待政治人物的關愛合影。不久之前,客家大老才伴著大選的候選人呼嘯而過。小販兜售著清涼飲料和醃漬水果,氣球飄在召喚神靈的竹竿旁召喚著小孩們的到來。神豬的旁邊高高掛起政府「義民祭」的塑膠布聯,上頭標著各級的「指導單位」。
廟裡傳出客語的經文,道士身後跪著兩名表情有點心不甘情不願的年輕男子。人們帶著家中供奉的黑令旗,在寫著大大的「忠孝」、「廉節」的高牆旁,虔誠地過香祈求未來一年義民的庇祐。走道旁兩個文化局的義工,看到帶著相機眼神張望的觀光客便遞出詢問義民祭滿意度的問卷,也許地方政府也發現「文化是個好生意」。廟中還穿梭著好多攜著專業相機,帶著漁夫帽的攝影協會會員,擺著各式詭異的姿態,盼望在這場表演當中攫取任何經典鉅作。廟前排滿了等待黑糖粥的香客,還有早已堆成小丘的免洗碗筷和丟棄未食的褐色米飯。廟的後頭有兩處義民爺的墓塚,上頭的墓碑字文露出了把「大正」竄改為「民國」的馬腳。
中午在那間留有經國先生合影的板條店用過午餐,服務的小妹因為不會說客語被我們這群客家沙文嘲弄得羞赧起來。我們在午後的艷陽下,開始穿梭過新埔的古厝和老街。家廟祠堂,有些改建成了咖啡廳,有些成了內政部的古蹟,有的大門深鎖,有的房前還曬著老人的衣褲。一位認真的母親騎著摩托車載著女兒四處捕捉古厝的畫面,拍了就走,應該是用來寫暑假作業用的。
傍晚時分廟前的神豬紛紛起駕回到村莊,除了「打等」的豬公之外,家家戶戶也在自家門前擺起了祭祀的攤位。他們神豬沒有高聳的華麗電子舞台,也沒有秤斤論兩的獎狀,祭祀的攤位旁整家人辛勤地佈置著祭品和神豬的祭台,其中別具巧思的花布和擺設,顯得格外溫馨可愛。遇到路旁駐足的行人,他們張羅著「起拔仔」、仙草和米苔目,歡喜滿足地招睞。端出「起拔仔」的是大姐,從中部趕回來;幫大家舀仙草的是二姐,從北部攜家帶眷來祭祀;三妹住在新埔老家,專門做「豬油肉餅」在地方很出名。
臨暗之際,彷彿真正的祭典才正上場。家家戶戶在門前擺出的祭桌,上頭的豬沒有廟前的威武攝人,不過五牲祭品可一樣也都沒有少。吃素的人供奉著麵粉做成的神豬,十分可愛,主人邀約著等待待會祭祀完畢,大家一起回頭來嚐嚐。整家人,或老或少不分男女,圍著祭桌一起向義民爺爺祈求著平安喜樂,黃昏溫暖的光線照在每個人虔誠平靜的臉龐。祭祀完的家庭,在門前擺出長椅,女兒們陪著老爸、伯公叔姨一同話當年,聊是非,等待著晚上辦桌的宴客。村里間休耕的農地上,架起了唱著客家戲曲的劇班,不過戲台前希落的人影,似乎也讓作戲的戲子唱得有氣無力。一旁是搭得更高的電子舞台,小販們彷彿知道待會這個舞台清涼的女郎會吸引更多的人潮,早早圍著舞台週邊擺起了烤香腸、烤小卷和金桔檸檬。
在新埔的義民祭,我重新看到了「節慶的生命」。義民祭無論從十五大庄祭祀輪值的形成,到家家戶戶的團圓祭祀,述說著一種「面向內部」的人群連結的過程,這跟許多為了吸引觀光客,「面向外部」的文化展演很不相同。那些各種試圖「振興地方發展」的文化節慶,在招睞大量外來消費觀光人潮的旗幟下,常常忽略了社區營造更為細緻的過程,而當文化節慶落進資本主義商品的邏輯之中時,社區營造更為珍貴的價值往往在這過程中不被彰顯而至淪喪。「面向內部」意味著,這個過程提供了社區生活更為細緻的人群溝通與連結的媒介,甚至在各大庄頭輪值與協調的過程中,也醞釀了地方民主生活的能量。
各種「被創造的」文化節慶與地方產業,如果能在各種「面向外部」的生產-消費邏輯之外,重新將「創造傳統」的過程的姿態「面向內部」,才能提供節慶更為源源不絕的生命。「面向內部」的社區營造才能看見生命。這意味著社區營造唯有從地方的民間力量從細緻的在地網絡中「長出來」,才能彰顯其珍貴的意義。
地方不需要急著擔憂被別人「遺忘」。唯有我們「面向內部」,沒有把「我們」遺忘之際,「外頭」的人們才會記得我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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